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楼婍沁
“宝子，你看这颗一克拉行不行？1499元！先挑钻再做款式。”某河南培育钻直播间主播正在展示培育钻裸钻，详细介绍不同克拉培育钻石的品质参数，直播间背景则标识着醒目的年货节和情人节“全场漏价”。
一家同样来自河南的培育钻商家对界面新闻表示，临近蛇年春节，买培育钻的人更多了，因为选在这个时候订婚、结婚的人增多。当然，大部分的买家选择在过年期间给自己买培育钻首饰佩戴。“目前来看，2025年春节前的销售情况比去年好一些。”
在刚刚过去的2024年，国内培育钻石消费市场可谓是愁云惨淡。
一克拉实验室培育钻石毛坯价格在2024年内几近腰斩。
一位河南培育钻石商家负责人朱洪啸告诉界面新闻：“2024年八月至十月份是最低的，直接触底了，那时候河南有些厂子因为没利润都停产了。”
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2023年发布的数据显示，培育钻毛坯价格事实上从2016年开始就出现下滑，2016年培育钻毛坯价还能达到天然钻石的80%，到2023年已经跌至10%以下的水平。但进入2024年，实验室培育钻毛坯价格更是直线跳水。
目前，一克拉国内培育钻石毛坯价格，根据品相的差异在1千至2千元之间浮动。
另有多位河南培育钻厂商向界面新闻证实了这一情况。必须提到的是，中国是世界最大的人工培育钻石生产国，其中河南商丘柘城县被誉为“中国钻石之都”，全球一半的培育钻石就产自该县。
价格暴跌的同时，培育钻消费市场在2024年也进入寒冬。
培育钻石作为消费品在2018年前后进入国内消费者视野，在2022年前后其声量达到近年来的巅峰，归功于多家传统珠宝零售商和获得投资人青睐的新消费品牌当时争相入局。但到了2024年，市面上关于培育钻的讨论声已经式微。一些前两年曾高调入局培育钻领域的珠宝零售商，如今也悄然退出或收缩了相关业务。
培育彩钻品牌LUSANT露璨已经关闭了在上海中信泰富广场开设的品牌旗舰店，营业时间没有挺过三年。
LUSANT露璨由上海豫园珠宝时尚集团自主孵化，旗下最出名的黄金珠宝首饰品牌为老庙黄金。2022年7月，在豫园珠宝的主导下，LUSANT露璨在上海开设了这间国内第一间品牌线下旗舰店。随后，LUSANT露璨于2023年10月在上海高端商场芮欧百货及大众知名度高的商场第一八佰伴分别开设了品牌门店。如今，这两家门店同样也已经撤柜。
目前，LUSANT露璨天猫旗舰店还在运营当中，是该品牌目前唯一保留的品牌直营渠道。而LUSANT露璨品牌微信公众号已经断更，最新营销内容的发布时间为2024年10月30日。一位靠近豫园珠宝的业内人士对界面新闻确认，该业务线的确已经被调整收缩，“据我所知一个部门（培育钻相关）的都走了。”
LUSANT露璨品牌线下撤柜后，仍有培育钻产品库存需处理。界面新闻在大众点评看到，部分消费者通过豫园珠宝旗下的亚一珠宝门店买到了LUSANT露璨培育钻产品。这位知情人士称，“专柜撤了，至于有些货肯定还是要销售，具体在哪些柜台不太清楚。”
整体上看，本土大型珠宝商如今对培育钻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冷却。中国黄金、潮宏基也曾在两三年前把人工培育钻石作为战略重点作为发力。前者计划培育钻石研发设计中心、展示交易中心和供应链服务中心，后者则与上游供应商力量钻石合作，拟创建并运营培育钻石饰品品牌。但迄今为止这两家企业都没有如计划那般向终端市场大力推进培育钻石商品，为数不多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试水。
2022年前后是奢侈品消费在中国达到历史巅峰的时期，宏观环境的稳定给予大众消费的信心，尤其是年轻人对珠宝首饰的兴趣持续高涨。而培育钻石与天然钻石在物理上被视为同一种东西，但又因为人工制造可规模化生产，因此其价格要远低于天然钻石。这使得培育钻石在那个时期脱颖而出，被认为有潜力成为能够满足更大众市场钻石消费需求的高性价比替代品。
这是当时一些传统珠宝商看好并投资培育钻珠宝赛道的关键。不过，紧接下来的整体消费放缓，叠加培育钻石价格一路下滑，越来越多新加入的培育钻零售商“卷”起了价格，连带想要打造品牌的从业者也被迫拉入价格战。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珠宝学院讲师张鹏⻜告诉界面新闻，培育钻石珠宝市场内部价格无序竞争导致零售商利润空间被极度压缩，市场需求低迷加剧零售商库存积压问题。
从业者的体感更明显。
李十一此前在一家新兴培育钻石珠宝珠宝品牌从事市场营销工作。该品牌创办于2021年，最早从时装周订货会上脱颖而出，其卖点是强调设计和艺术性，通过与国内外时尚、艺术、潮流等IP合作，以培育钻石作为主石打造别具特色的首饰系列。在初期，这家培育钻石品牌售卖的首饰定价在两万至七万元的区间，同时提供培育钻裸钻定制服务。
“头两年做的品牌比较少，我们属于新开发、拓展一条道路，那时比较好做，可供营销人去尝试的方式方法很多。”李十一告诉界面新闻，“但是在2023年到2024年，特别是24年，培育钻市场竞争太激烈了。行业内开始打价格战，价格竞争加剧。”
培育钻珠宝品牌君生珠宝创始人刘韵佳告诉界面新闻：“现在国内市场价格内卷非常厉害，而且竞争加剧，从业者信心不足，行业无法团结。我们接触到的一些培育钻裸石生产商或者品牌，他们过得挺辛苦的。培育钻石价格经历暴跌，伤害从业者和消费者。”
培育钻价格持续下滑还是受到供需关系的影响。
全球培育钻石产品近年来不断攀升，根据咨询机构⻉恩公司的报告，2020年全球培育钻石产量达到600万至700万克拉，其中五至六成的产量来自中国。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2023年发布的数据则显示，到了2023年，中国培育钻石产能与上一年基本持平，约为900万克拉。2023年仅中国培育钻石的产量就已超过2020年全球培育钻石的产量。
在这几年间，培育钻石价格实际上在2022年前后出现过价格回暖的情况。“当时培育钻市场供不应求，价格上涨。”张鹏⻜解释道，“随着更多企业进入市场生产端供给快速增加，但需求端却远不及预期，导致供需不匹配。培育钻毛坯价格从2022年100美金一克拉下降至2024年的12美金一克拉，跌幅达到85%。”
与此同时，国内珠宝消费的增速在2023年下半年显著出现放缓，钻石零售市场也是如此。外部宏观经济的不确定性降低了消费者的购买意愿。终端消费者购买意愿的持续低迷传导至中游钻石加工商的库存激增（尤其是大量聚集在印度的钻石加工商），这进一步加剧培育钻石批发价格的下跌。
事实上，钻石市场的中流砥柱天然钻品类在过去两三年的行情也是一路下跌。
仅在过去一年，国际天然钻石均价就大约下跌了24%，从2023年12月的每克拉4300美元（约合3.14万元人民币）下跌至2024年12月的每克拉3500美元（约合2.55万元人民币）。
天然钻石的低迷实际上同时牵连到培育钻市场的表现。
张鹏⻜告诉界面新闻：“很多人喜欢培育钻实际上是受到天然钻石品类的影响，二者虽然存在竞争关系，但整体来看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天然钻消费意愿低迷会弥散到整个行业，也包括培育钻。消费者对天然钻消费意愿下降会影响培育钻消费。”
一个事实是，培育钻珠宝概念在国内的时间仅短短五六年，消费者对其认知不足。如果只是把它看作“天然钻石”的替代品，消费者“对其价格比较敏感。”在这个阶段开启价格战，对于卖设计、卖故事、卖成品培育钻珠宝的商家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国际培育钻石品牌电商平台THE FUTURE ROCKS创始人曾冠雄（Anthony Tsang）告诉界面新闻：“国内消费者注重高性价比，但如果一克拉培育钻卖1000块人民币，一直无限下跌，对于整个行业整体来讲并不好。”
THE FUTURE ROCKS创立时间为2019年，2021年4月正式上线。概括而言，该公司是一个专门销售自家品牌培育钻石和世界各地宝石设计师成品钻商品的国际电商平台。早期，该平台主要面向美国市场，后者为全球最大的培育钻石消费市场。到了2023年，THE FUTURE ROCKS登录天猫小程序和微信小程序，开始面向中国消费者售卖成品培育钻珠宝首饰。目前平台大概有来自11个国家的26个品牌入驻，SKU约为1200个。值得提到的是，THE FUTURE ROCKS获得香港周生生珠宝的注资。
曾冠雄补充道：“有些培育钻一克拉卖1000元或几百元，但我们平台不会降到这么低的价格。我们会挑选独特设计的培育钻珠宝成品，再卖出去。所以，大陆市场对我们来说是有点挑战性的。”
这也解释了部分有财务增长压力的大型珠宝上市公司为何在现阶段退出或暂缓培育钻业务。它们进入培育钻市场时间短，投资有限，相关生意规模又尚小，公司退出培育钻这一创新业务，收缩回归至核心品牌上更能确保利润。
国内珠宝行业关于培育钻市场的前景始终存在分歧。2023年6月，香港周大福珠宝集团高管在一场闭门交流会上曾对界面新闻表示，公司暂时没有培育钻市场的想法，原因是“这个市场还没有稳定。”
这是周大福更早以前就试水这一赛道之后得出的结论。2021年，周大福珠宝曾经短暂地在天猫上线过一个培育钻品牌。但该“试验品”在数月之后就“寿终正寝”了。周大福珠宝曾在投资者问中承认过当时是在测试“培育钻”品类。
总体上看，国内培育钻石消费市场经过前面几年的发展，至今仍然未被主流人群所接受，甚至呈现出该品类还没大火就先“过气”的趋势。
行业自媒体《钻石观察》的创始人朱光宇近日发文分析道，“培育钻石在中国社会的认知度其实还是挺低的。从我们经历的To-C（面向消费者）的场合来看，有相当一部分终端消费者甚至分不清培育钻石、莫桑石和锆石，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现状。”
而培育钻石当前在零售市场上的价值占比依然很有限。朱光宇在文中预计，“印度和中国市场比较缺乏数据统计，但估计零售额占比或许连10%都不到。”而根据其援引的行业数据，在全球最大的培育钻石消费市场美国，培育钻石的零售额占比也只有14%，或另说为25%。
不过，多家位于河南的厂商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判断，培育钻石毛坯价格在经历2024年的大幅跳水后大概率已经触底。事实上在2024年12月，培育钻石行业的确迎来了一波毛坯钻集体涨价。
华晶上海、黄河旋风、惠丰钻石等上游人工钻石厂商已经发布了涨价通知，综合涨价幅度在10%至13%左右。根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报道，惠丰钻石表示培育钻石价格已到底部，未来只会是复苏性反弹或波动性反弹，不会再低于此前价格。
一位在抖音上销售培育钻产品的河南商家告诉界面新闻，“最近因为（培育钻毛坯）供应量减少了，价格略微小涨一点，（涨了）大概几十、一百块钱。”
其中高品相的培育钻石涨幅更为显著。同样在抖音开店的中豫培育钻石工作人员对界面新闻表示，“现在上海IGI证书认定的ZVVS1的培育钻裸钻一克拉两千多，这段时间价格有所回升。行业大洗牌把一些不大好的培育钻生产淘汰，培育钻价格上涨了一些。”
有人选择退出，也有人选择在这个阶段入局。一些钻石珠宝从业者认为，当前培育钻石的价格是进驻创业的好时机。
一位长居国外的天然钻石行业博主在2024年开始售卖培育钻成品。“每个人想法不一样，我觉得现在这个价格才是培育钻的合理价位，之前的价格过高。”她告诉界面新闻，“每个时代都有其科技变革，如果培育钻价格保持在合理范围内，市场前景还是很不错的，未来应该还会有更多品牌入局。”
而君生珠宝品牌创始人刘韵佳则计划在2025年下半年进入线下渠道开设品牌第一间门店。现阶段，君生珠宝主要通过线上渠道接受私人定制的方式销售培育钻石成品。
“2020年前互联网迅猛发展，大家手里有钱，营销铺天盖地，如果当时入局，我们很难卷过别人。”刘韵佳认为，“这两年，大家在营销上的投入比较谨慎，此时更有利于我们品牌被看见。”
对于国内培育钻石消费的未来，大部分培育钻石零售商和从业者在采访中都表达了同一个观点，即仍然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去培养市场的认知度和认可度。从短期来看，品牌应对当前市场的策略、本土消费环境的改善、消费偏好转变等因素都会对培育钻消费情况造成直接影响。
以THE FUTURE ROCKS为例，该公司在中国市场售卖的品牌或设计师款培育钻饰品主要定位为“时尚配饰”，其定价和定位都倾向于与潘多拉、施华洛世奇等如今也在布局培育钻饰品的国际大牌进行竞争。
从其定位也能看出，THE FUTURE ROCKS似乎有意与蒂芙尼、卡地亚等主打天然钻石的国际高端品牌打开差异，一方面也是面对不同的受众群体，另一方面恐怕也有避开与天然钻品牌直接竞争的考虑，避免对彼此的市场定位和价值造成直接冲击。
“我们平台一是需要强调我们的定位，明确卖成品而不是培育钻裸钻。”在曾冠雄看来，强调设计、故事等能为培育钻首饰带来附加价值，这是消费者愿意买单的关键。
“另一是平台上已经入驻的国外品牌，这是在国内其他平台上找不到的，所以这对我们来讲也是一个卖点。消费者会愿意付多一点点的钱，买其他渠道买不到东西。”
接下来，THE FUTURE ROCKS会继续深耕国内市场的三个线上渠道，但没有计划向线下拓展，不过会继续定期在线下举办快闪店。过去两年，THE FUTURE ROCKS在国内市场，先后在上海和香港开设过快闪店。“市场营销的投入还会继续，但我们会把钱花在刀刃上，必须要有一个好的回报率，我们才会花一些钱。不是所有渠道都要砸钱，花钱会稍微精准一点。”
进入2025年，曾冠雄对界面新闻表示：“我还是比较观望的，有可能是调整的一年。后年（2026年）有可能会稍微恢复正常，有可能再冲一下。”
总体上看，虽然培育钻消费市场落至低谷，但部分从业者仍然坚守这份生意。不管是在抖音直播见卖货的河南商家，还是看准培育钻长远潜力而致力于打造时尚配饰品牌的创业者们，这个即将来临的农历蛇年春节将是他们在2025年需要奋力一搏的首个关键节点。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朱洪啸、李十一等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