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界面新闻编辑 | 宋烨珺
林春浩依然不见踪影。
“我们一共拿了客户13.4亿元的资金，但这些钱在经营中都花光了，我自己也亏损了7.2个亿。我现在自身难保已经远走异国他乡，希望你们去找欠钱的人，把欠款追回来。”在企业微信群中发出含有上述内容的《致辞信》后，身为广东省金钥匙控股集团（下称：金钥匙）董事长的林春浩失联了。
至此，深圳福田、广州天河、珠海横琴、中山小榄等多地的投资者猛然惊醒，他们手中的《市政项目投资合同》变成了废纸一张，此前投进去的钱也近乎打了水漂。
“欠钱的人”是谁？曾靠兜售理财课程频频广告刷屏的金钥匙，与跟投资者签订合同的深圳海泊鑫项目管理有限公司（下称：海泊鑫）有何关联？这些投资项目的底层资产均指向深圳市经典劳务建筑有限公司（下称：经典劳务）转让的多笔应收账款，这些应收账款是否真实？疑问接踵而来。
金钥匙的“免费理财课”
“2023年4月，我在手机上看到金钥匙免费理财课程广告。我就想着现在存款利率低，也想多学习下理财类知识，就报名了。”中山小榄镇的刘阿姨告诉界面新闻。
刘阿姨加了“理财老师”微信。老师热情地给她发了一些课程链接，有直播和线下课程。一个月后，该理财老师告诉刘阿姨，有个优质的“国企固收理财”项目很火爆，年化收益率大概能到10%。随后，刘阿姨加上了海泊鑫经理的企业微信。
根据界面新闻获得的资料，上述“国企固收理财”是海泊鑫推出的“市政工程债权九号”产品，底层资产是深圳市经典劳务建筑有限公司（下称：经典劳务）向海泊鑫转让的三份应收账款，合计约为42亿元。
为证明“项目真的可靠”，理财经理向刘阿姨出示了中国人民银行征信中心动产担保登记证明。刘阿姨由此深信不疑，先后投入大约60万元。据界面新闻了解，像刘阿姨一样的投资者有很多，大部分位于珠三角地区。
让刘阿姨没想到的是，4月16日，金钥匙董事长林春浩在企业微信群中发出前文提及的《致辞信》，随后退群，再无音信。
林春浩曾称，其家族早年主要以生产、销售及外贸电子原配件，代理国际知名品牌为主要经营业务。2010年林春浩英国毕业回国开始接手家族生意进行转型。金钥匙成立于2014年7月，初始注册资金1000万，2015年增资至3000万。
在《致辞信》中，林春浩历数十几年来业务经历了包括放贷业务坏账、P2P 被清退、移动支付被清退、股票投资亏损、房地产暴雷（供应链金融业务收购了很多恒大等商票）、虚拟货币投资亏损6次大失败。
“10余年经营费用包括客户利息、员工工资、房租水电、日常经营费用总数为17.12亿元，在财务数据中大约有20%是没有被记录的，实际总数据应为20.54亿元。”林春浩称，“其实募资的钱已经被消耗光了，主要亏损在员工工资、客户利息和业务坏账。”
一位在中山小榄镇曾经购买过海泊鑫产品的投资人向界面新闻记者表示，金钥匙在小榄镇古镇有网点，已经做了十几年理财产品。
那么，通过线上免费理财课程，源源不断搜集客户的金钥匙，和海泊鑫又是怎样的关系？
“其实没有谁是真正的海泊鑫员工，我们都是金钥匙的人，只是换了个身份而已。”一位曾在金钥匙工作的员工告诉界面新闻，“对外宣传上，金钥匙只是做理财课程的，投资者想买海泊鑫的理财产品，我们会引导他添加海泊鑫的理财经理。但金钥匙的授课老师在入职一定时间且有了一定业绩后，就可以开海泊鑫的企业微信。”该员工透露。
明面上，金钥匙和海泊鑫并无直接关系。天眼查数据显示，金钥匙是一家民营企业，董事长林春浩为实际控制人，持股比例为99%。
海泊鑫则被标注为国企，公司法人为张俊青，实际控制人为（河南省）安阳市物资局。南方周末曾报道，安阳市金属材料总公司成为淘宝上部分商家宣传可“挂靠”的企业之一。2023年10月，安阳市金属材料总公司被安阳市殷都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认定为经营异常。
界面新闻调查发现，海泊鑫和金钥匙之间有着多重关联。
天眼查显示，海泊鑫登记的前后两个注册地址均与金钥匙保持一致：2024年12月，金钥匙将注册地由深圳市“福田区福田街道福民社区滨河大道5003号爱地大厦西座7C”变更为“福田区沙头街道上沙社区滨河大道9283号中洲滨海商业中心一期B栋3801”。2025年1月，海泊鑫将注册地从“爱地大厦西座7C”变更为“中洲滨海商业中心一期B栋3806”。
在中洲滨海商业中心一期38层，界面新闻看到只有金钥匙一家公司，并无3806和3801的区分。物业管理处工作人员也证实，38层仅有金钥匙一家公司。
物业和社区工作人员还称，4月16日，38层金钥匙已经停止营业。
此外，界面新闻从林春浩发布的财务数据中发现，海泊鑫法人张俊青从2019年3月起便有在金钥匙登记并领取工资的记录，一直领取至2024年10月。
“2000元起投，约定收益”
除了海泊鑫和金钥匙的“双重身份”，募资资格及“国企固收理财”项目也疑点重重。
多位金钥匙前员工告诉记者，海泊鑫能够对外募资是因其有基金牌照。员工提供的资料显示，深圳市海泊鑫创投有限公司（下称：海泊鑫创投）是持牌的私募管理人。
中基协公开信息显示，海泊鑫创投成立于2015年2月，机构类型为私募证券投资基金管理人，注册地为深圳市南山区深港合作区前湾一路1号A栋201室，办公地为深圳市福田区爱地大厦西座8B，法人代表为余磊。
不过，海泊鑫创投在2024年10月被深圳证监局采取出具警示函的行政监管措施，目前处于“异常经营状态”。界面新闻实地走访发现，海泊鑫创投无人办公，门上贴有 “4个月没交电费”的催款函。
在林春浩公开的财务数据中，余磊也是金钥匙员工，从2016年10月起在金钥匙登记领取工资，2024年以来各月工资均在2万元以上。
投资者和海泊鑫签署的《市政工程债权九号投资合同》显示，投资者投资金额只要“不低于2000元整，超出部分以1000元的整数倍递增”即可。而《私募投资基金监督管理暂行办法》明确规定：单个投资人购买私募基金的最低金额必须不少于100万元，并且不能拆分。
此外，投资合同还明确约定了投资收益，以12个月为周期看，不同金额、不同期限对应从6%-10.5%不等的预期收益率。
《市政工程债权九号产品推介文件》显示，海泊鑫是“隶属于国务院国资委旗下，是一家专门服务于省级政府大基建项目的国有企业”。市政工程债权九号项目主要专注于山东省青岛市地铁15号线的开发建设，并进行“募、投、管、退”全流程监督管控。
北京瀛和律师事务所崔胜明律师告诉界面新闻，从投资合同内容看，这个所谓的投资产品与常见的非法“定向融资计划”并无差异。该产品约定投资者直接将资金转入主办方账户，约定在一定期限内还本付息（36个月），预期收益相当于利息，从民事角度多认定为民间借贷。
崔胜明表示，该产品最大问题在于未经相关金融监管部门审批或许可擅自向社会公众大量募集资金，许诺还本付息，破坏了国家金融监督管理秩序，涉嫌非法集资。深圳市海泊鑫项目管理有限公司在未经监管许可或批准的情况下向公众非法集资，扰乱金融市场正常秩序，损害了投资者合法权益，可能会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也就是常说的“非吸”。
42亿底层资产真实性存疑
为证明项目的真实可靠，海泊鑫销售人员会向投资者出具四份来自中国人民银行征信中心的动产担保登记证明，显示海泊鑫是从经典劳务手中受让了共计42亿元的应收账款。这几笔应收账款是因为建设青岛市地铁15号线一期工程项目，和中国铁建（601186.SH）、中国建筑（601668.SH）、中国电建（601669.SH）等多家公司及关联公司产生的款项。
由经典劳务出让、海泊鑫受让的价值42亿元的动产担保登记证明，成为销售人员手中“王牌武器”，通过话术包装成优质的市政工程债券项目吸引投资者。
那么，这些证明的真实性如何查证？作为底层资产的42亿元应收账款是否真实存在？
界面新闻查询中国人民银行征信中心网站发现，确实存在这四份动产担保登记证明。不过，按照《动产融资统一登记公示系统操作规则》，这份证明上的所有信息由填表人自行填写，自主登记，登记内容的真实性、完整性、合法性由填表人负责，平台并不具备审核信息的资质。
“目前来看这份担保登记不太合格，最核心的就是这笔应收账款没有特定化，只有一个概括性的项目名称，甚至债务人名称都不特定。”泰和泰律师事务所律师张皓分析，一般做中登登记时，会明确合同、债务人以及基础交易项下的发票号，用以特定化转让的债权。“这种未来应收款的转让，也要明确合同和债务人，并明确合同项下的特定期间内应收款全部转让。”张皓表示。
界面新闻记者分别致电中国电建、中国建筑、中国铁建、青岛地铁集团，以及专注于青岛地铁15号线一期工程投融资的青岛地铁集团有限公司第二建设分公司（下称：青岛地铁二分公司），就经典劳务的应收款进行采访。其中，青岛地铁二公司办公人员表示，暂时不了解具体情况。其余各方截至发稿未回应。
天眼查数据显示，经典劳务实际控制人为林木泉，持股比例99.9%，章逸柔持股0.1%。值得注意的是，经典劳务现任监事、前任总经理兼法人代表章逸柔也出现在了金钥匙在职员工工资汇总表中，自2017年1月起在金钥匙领取工资。
天眼查显示，经典劳务曾四次变更注册地址。2024年4月后登记地址为深圳市龙岗区龙岗街道南联社区龙溪路9号联润发大厦509。不过，界面新闻记者走访发现，联润发大厦并无509号单元，同楼层其他公司以及物业管理处也均表示未听说过经典劳务。
2021年7月至2024年4月，经典劳务登记地址是爵士大厦。界面新闻从该大厦物业管理处了解到，并没有经典劳务办公的登记记录。
经典劳务在2020年5月至2021年7月登记的注册地址则为爱地大厦西座7层——此前金钥匙、海泊鑫系多家公司均曾在此登记。
企业预警通信息显示，经典劳务在联润发大厦和爵士大厦的注册登记均曾被市场监督管理局登记过经营异常。深圳市市场监督管理局龙岗监管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工商注册登记已简化流程，公司自主申报履行承诺制，由注册公司对注册内容真实性负责。
可以看到，从金钥匙到海泊鑫，再到经典劳务， 他们“接力”搭出的理财投资平台迷了投资者的眼。
上海新古律师事务所主任王怀涛律师分析认为，深圳市海泊鑫项目管理有限公司在合同中仅以“市政工程债权九号”笼统表述项目，未披露具体内容、资金投向及运作模式，导致投资者无法充分了解风险，违反《民法典》关于信息披露及格式条款的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