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苗藩
一座桂东北小县城正站在新能源跃进的时代风口。
毗邻湖南永州的灌阳县，群山耸峙，地狭土薄。根据该县公布的财政决算报告，2023年，灌阳县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约1.8亿元，其中税收收入仅1.03亿元。这对一个拥有户籍人口将近30万的中等县来说，算是杯水车薪。要建立有效的治理和发展，只能主要依赖转移支付收入。
但现在，这种尴尬的局面有望迎来颠覆性的改变。
“目前，全县有7个风电项目进入到广西2024年陆上风电建设方案项目清单。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第8个项目也会获批。”灌阳县政府一位工作人员介绍说，“加上已经启动建设的南网灌阳抽水蓄能项目，全部投运后灌阳财政收入有望翻三番。”
这8个被灌阳寄以翻身厚望的风电项目，累计装机规模达114万千瓦。开发完这一批集中式风电项目之后，灌阳将仅剩下为数不多的分散式风电资源。这意味着这8个项目是灌阳最后的风电家底。
在这8个项目中，最后一个等待落定的东鑫风电场，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和其他7个项目不同的是，东鑫风电场的开发权（资源方），掌握在本地一位颇有能量的人物手中。而其余7个项目，均由央国企及国内龙头民营能源企业作为项目开发单位。
30万千瓦装机的东鑫风电场开发权的敲定过程，以及幕后实控人在灌阳沉浮的往事，其间的荒诞与冒险，既折射出灌阳政商关系的历史镜面，又提示着地方资源开发的潜在陷阱。
01风城往事
灌阳县内有两座山脉贯穿全境。都庞岭山脉位于灌阳东侧，呈东北—西南走向，主要山峰海拔多在1000米以上，最高峰韭菜岭海拔超过2000米；遥遥相对的是海洋山山脉，呈南北走向，是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重要分水岭。两山夹峙之间，是灌阳河谷。县城沿河而建，街巷朴拙逼仄，一眼可望到尽头。
这两座山脉终年大风呼啸、岩土裸露，宛如沉默的巨兽。进入2010年代，随着国内新能源开发的兴起，灌阳风电资源开始被重视起来。各路投资者闻讯而来，设备商和工程方蜂拥而至。由此受到启发的本地实力派不甘人后，虽然并无风电开发的经验与资质，但他们学着扮演资源方的角色：通过各种努力拿下或助人拿下风场的开发权，再交由大型企业开发，以此赚取丰厚的居间回报。
时年在灌阳呼风唤雨的谢敏杰，便是其间的“佼佼者”。
2016年12月，成立仅一个月的桂林富兴能源投资公司与灌阳县政府签订协议，获得了灌阳南江5万千瓦风电场的开发权。2017年11月，该项目获得广西壮族自治区发改委的核准。
带队与政府签约的桂林富兴法人代表石雪灵，是谢敏杰的妻子。石雪灵当时还是桂林富杰地产公司的法人代表。但实际上，这两家公司的日常投资管理，均由谢敏杰掌控。此时的谢敏杰，公开身份为灌阳县公安局的主任科员，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基层悍吏。
2017年12月，桂林富兴再下一城，又与灌阳县政府签订10万千瓦东鑫风电场的开发协议（当时为10万千瓦）。时任灌阳县政协主席蒋小林出席了签约仪式。彼时，一个灌阳本土风电草台班子正在快速形成。
但变故突然而至。2018年5月，桂林市纪委监委发布消息，灌阳县公安局主任科员谢敏杰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随着谢敏杰被查，一系列官员被牵连落马。这批官员的名单包括时任灌阳县人大常委会主任范科君、灌阳县政协主席蒋小林、广西壮族自治区发改委副主任、自治区能源局局长李向幸，以及几位关键的银行行长。
官方披露的资料显示：2013年1月-2016年2月，为谋求时任灌阳县江东新区开发建设领导小组总指挥范某的关照，谢敏杰先后送给范某钱财共计87.5万元。
2014年下半年至2016年底，谢敏杰先后送给时任灌阳县政协主席蒋某金条3根共值85.2万元。
最大的一笔，是送给李向幸。官方通报：原广西壮族自治区发展改革委副主任、自治区能源局局长李向幸利用职务便利，在风电项目开发建设及安排装机容量等方面为私营企业主谢某某提供帮助。违规收受其财物，包括金条12根、犀牛角制品1个，共计价值379万余元。李向幸由此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就此，谢敏杰苦心经营的政商关系网一朝倾塌。但因其交代迅速、举报有功，通过一系列运作，谢敏杰由个人行贿罪改为单位行贿罪，获得轻判，最终获刑一年3个月并罚金100万元。其负责的两家公司被判犯单位行贿罪，判处各罚金100万元。
此时灌阳风电开发进入到静默期，被列入广西壮族自治区重点生态功能区县产业准入负面清单。各方力量只能暂时蛰伏，在暗中继续推进，静静地等待封印解开的时刻。
02荒诞的围标
谢敏杰出狱时，他的南江风电项目核准文件已被广西发改委撤销，富兴能源公司被广西发改委、能源局列入黑名单，风电开发资格被取消。而谢敏杰在落马前后一系列不是很“义气”的表现，被当地认为很难再被信任。
但谢敏杰过往的经历表明，灌阳这块地界的丛林法则，他一定会想办法成为制定者中的一员。
1972年出生的谢敏杰，早些年搞过养殖和水电站。他在灌阳鼎鼎大名，私底下人们叫他“谢猪头”。有消息说，当年规模养殖有补贴，镇里工作人员来核实养猪数量，他就从其他的猪场拉一批猪到自己的养猪场，点完后再还回去。于是，人们给了他这个并不雅致的绰号。
而在龙胜各族自治县搞水电站期间，只有初中学历、年过30的他居然获得了一个公务员身份，随后调到灌阳县公安局，直至后面升任主任科员。
谢敏杰在职期间，他通过妻子石雪灵控制的公司，在灌阳修桥铺路、建造河堤，开发了江东新区、红豆杉国际大酒店、灌阳县创业大厦基础工程等项目。他的公司总部，便设在红豆杉国际大酒店的17—19楼。这也是灌阳县城的地标之一。
这样的谢敏杰，很难就此弃牌认命。出狱后，有人建议他，重新注册一个公司就能消除刑事带来的负面影响，绕开自治区的黑名单限制。于是，谢敏杰注册了桂林云合能源投资有限公司。该公司法人王礼发，是谢敏杰的朋友。天眼查显示，该公司的注册电话，与谢敏杰夫妇控制的桂林富杰地产、桂林富兴能源等公司为同一个。
桂林云合的首要目标，便是重新申报已因谢敏杰入狱而被取消的灌阳东鑫风电项目。
东鑫风电场，位于灌阳县都庞岭山脉的新街到黄关一带（不含千家洞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范围），平均海拔1600米，一期规划开发容量从此前的10万千瓦增加到30万千瓦。
2021年11月，灌阳县组织了一场包括东鑫风电项目在内的5个风电项目开发建设招标活动。最终，桂林云合成功中标东鑫风电项目，而其他4个项目均因各种原因流标。有知情者说，这次招标实际上便是为桂林云合拿下东鑫风电项目走的特设专场。
这次招标的荒诞之处在于，桂林云合并不具备任何风电开发经验。中标文件显示，一起参与投标的另外两家公司：广州友诚建材商贸有限公司与广州和丰建材商贸有限公司与风电行业更是毫无关联。
天眼查显示，广州友诚建材与广州和丰建材这两家公司，均于同一天（2020年10月19日）注册，也在同一天（2024年6月4日）注销。注册地址都在同一个地方：广州市番禺区南村镇万博四路与汉溪大道交会处中铁诺德中心负一楼，一个在08室，一个在09室。
更为直接的是，这两家公司的法人、监事和注册电话，通过层层穿透，均能与桂林富兴、桂林富杰、桂林云合等公司串联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荒诞、粗糙且极为大胆的围标冒险。
03灌阳向何方？
通过招投标的方式，明确桂林云合拿下东鑫风电项目，算是谢敏杰与时任县委书记卢嵩的一场交易。
2021年6月，卢嵩由县长升任书记。那几年，灌阳县修建滑雪场、高山赛道以及超标建设体育中心，导致县财政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卢嵩为了缓解这个局面，同意以“2630万元生态恢复费及履约保证金”的形式，由桂林云合拿到东鑫风电场的投资开发权。而其他投资者碍于该项目复杂的政商和历史背景，不会在招投标阶段参与其中。只能转而通过争取事后合作开发的形式，来参与进来。
2024年9月，广西纪检监察网发布消息：桂林市灌阳县委原书记卢嵩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自治区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今年2月28日，卢嵩被正式宣布双开，移交检察机关依法审查起诉。卢嵩落马前，灌阳风电产业已被移出重点生态功能区县产业准入负面清单，冻结7年之久的灌阳风电由此迎来了爆发时刻。
2024年6月，包括东鑫风电项目在内的8个灌阳项目同时参与2024广西陆上风电项目竞争性配置。7月1日，自治区发改委公布评分结果，灌阳东鑫风电项目得分84.00分，在灌阳8个项目中位列倒数第一。7月下旬，自治区发改委公布广西2024年陆上风电建设方案项目清单，其他7个项目入列，只有东鑫风电项目不在其中。
东鑫项目落榜的具体原因还不清楚。评分结果和最后的项目清单显示，有评分低于东鑫项目的其他项目最后入围项目清单。
尽管初试落榜，但东鑫项目依然掌握在谢敏杰手中。据了解，今年谢敏杰已更换联合申报的合作伙伴，准备继续申报参与竞配，或通过新的合作单位，尝试能否争取到直配指标的可能。
一位业内人士分析，按照风电场30万千瓦的投资规模，如果项目能够顺利竞配成功并核准通过，开发权所有者（大资源方）在不参与项目具体投资运营的前提下，即可获得2亿元左右的回报。这几乎是灌阳全县目前全年税收的两倍。
当前，为了利用好最后的风电家底，打好财政翻身仗，灌阳全县都在为风电项目动员起来。为保障各个风电项目的顺利推进，县里成立了风电专班，由县长担任总指挥。每个项目都有副县级领导直接负责，协调上级主管单位、项目方、乡镇、土地、电网等工作。
灌阳县地处湘桂边界，属于湘方言区，民风劲朴，民俗两地杂糅。20世纪到21世纪初，曾经诞生过声名显赫、行走四方的有色金属“灌阳矿帮”。灌阳矿帮们从小接触各种有色金属，练就了辨识矿产品位的火眼金睛。但灌阳的有色金属矿藏，也因过去的私挖滥采已近枯竭。根据灌阳县统计局1月公布的数据，2024年，灌阳县第一产业占比43.7%，全县全部工业增加值完成10.49亿元，同比增长仅为1.0%。
在这个背景下，风电大开发带来的效益由此更为显著。按照地方与投资方目前通行的惯例：地方通过出让自然资源，不仅可以留下丰厚长久的税收，而且能通过龙头企业引进设备销售公司乃至新质生产力落户，由此带动上下游产业链的聚集提升。
4月9日，十二届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第七轮巡视第五巡视组巡视灌阳县工作动员会召开。东鑫风电项目必然会受到各方瞩目。只有将灌阳前些年被扭曲的政商关系与行事法则进一步廓清，都庞岭和海洋山上呼啸作响的风能资源，才能逐渐转化为推动全县各项事业进步的真正能量。
（本文由能源新媒授权转载，原文标题为《特别报道 | 围猎灌阳风电：广西县域上演项目围标大冒险》。）
